化作春泥 16
由於江海一直沒有正式上學過,經過安排,楚家讓已經九歲的江海跟楚湜同班唸書。楚家並沒有將楚湜送到私立小學就讀,而是按照學區編制送到公立國小就讀。
楚家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多一個小孩子而有多少改變。篤行早睡早起的楚家,清晨的花園裡可以看見老太爺跟七爺帶著兩個孩子打拳,稍後,兩個楚太太跟林嫂會將她們跟廚子一起準備好的早餐,端到戶外來,或是出來叫他們到飯廳吃早餐,而看完早報的楚少將會在這時加入他們。
吃過早餐,楚少將會乘坐軍方派給他的公務車下山,楚湜跟江海則由七爺跟林嫂陪著到路口的公車站牌搭乘公車;兩小去上學,兩老則是上士林市場買菜。放學時,則是由去散步的老太爺跟奶奶順道接回家。這是家教,楚家認為楚家的孩子跟一般老百姓的孩子並沒有兩樣,所以該跟一般的小孩子一樣走路、騎腳踏車或是搭公車上學。而倘使不是綁架學童風的盛行,楚家也不會做如此接送的安排。
林嫂猶記得早些年他們還住在台中的時候,戍守楚家的警衛可不是只有一、兩人,而是一整排。但老太爺退休的時候就撤去了一大半,等到楚先生、楚太太碰上空難,老總統跟蔣夫人便要大夥兒上台北來,說是方便他們看小楚湜,老太爺跟老太太索性便在陽明山買下這塊地,按照楚先生跟楚太太當年的一張設計圖,蓋了這幢四合院落。從那時候起,留在楚家的警衛,都是長年跟在老太爺身邊的人。這些年來,老的老,死的死,退休的退休,去住榮民之家的住榮民之家,楚家的人口也因此日漸清減。
放學後的江海會幫七爺修剪花木、幫廚子撿菜、晚餐後會幫忙洗碗,他也會幫林嫂整理屋子、擦桌椅、餵食楚老太太養的雞跟鵝,到他年紀更大時,水電很自然的都由他一手包辦,而大人們都任由他,因為他們知道他只是想盡他的一點心意。
晚餐後是楚家的聯誼時間。楚少將的夫人會彈鋼琴或是吹笛子,當然,她經常也會要楚湜、江海跟她一起合奏,而老太爺跟楚少將則是一面聽音樂一面和家人聊天一面下棋。他們玩的棋戲並不一定,有時候玩象棋,有時候玩圍棋、五子棋,有時候玩西洋棋,有時候也玩跳棋。而不管玩什麼棋,玩到後來一定是全家都玩在一起,互相腦力激盪。
不到九點,老太爺跟老太太就會回房就寢,楚少將會到書房看看書、寫寫信什麼的,楚湜跟江海也會在一旁,如果他們的功課還沒做完就繼續作功課,要不然就是看書,再不然就是和楚少將研討數理。而這時楚少將的夫人就會端著點心來陪他們。
電視在楚家本來是件只有播報新聞時間才開啟的器具,最起碼放在客廳的那一台是如此。大人不愛看,小孩也不愛看,不過當兩個楚太太被林嫂傳染,也愛上八點檔的連續劇後,楚家的聯誼時間便被蠶食鯨吞,因為兩個楚先生覺得他們得陪老婆看,好在需要遞手帕或是提供耳朵時,可以適時予以提供。
由於林嫂是這群祖字輩中年紀最輕的一個,她覺得她有責任敦促小孩子別被他們這群老人同化太深,所以一到週末假日,她都會嚷嚷該帶楚湜跟江海去兒童樂園、動物園,或是去海邊玩水、玩沙,再不就是認為他們缺乏娛樂,帶他們去看電影。
在楚湜的記憶裡,十歲那一年看的電影讓她印象最為深刻。那一年他們看了好多片子,因為林嫂說這幾部電影有口皆碑,通通具有寓教於樂的意義,不去看會落伍,所以『汪洋中的一條船』他們去看了,而『蛇形刁手』、『醉拳』、『肥龍過江』他們也去看了,只有瓊瑤的愛情電影,林嫂沒有帶他們去看,她說他們的年齡不宜。
『汪洋中的一條船』楚家全去看了,不過是分三批,而林嫂、楚湜、江海是第一批。毫無意外,林嫂是從頭哭到尾,也毫無意外,楚湜跟江海都沒有哭。不過兩個小孩都很能理解感情豐富的林嫂是水做成的,所以他們已習以為常,反正戲院裡哭得淅瀝嘩啦的人大有人在,他們不是唯一沒面子的人,再說,每次只要出了戲院林嫂就會恢復正常。
一回到家,林嫂立刻對老太太跟楚太太敘述劇情,一面說一面擦眼淚,楚湜在旁邊則聽得一頭霧水。
「那個鄭豐喜呀生了兩隻畸形腳,一隻歪歪扭扭,一隻縮水,但人很上進,而且長得還真是英俊僄撇,難怪林鳳嬌會愛上他。」林嫂如是說。而且不只一次。
楚湜轉向江海悄悄問,「鄭豐喜的女朋友不是叫陳繼釗嗎?」
江海點頭,但沒答腔。
「林鳳嬌不是演陳繼釗那個女演員的名字嗎?」
江海再次點頭。
「妳們一定要去看,這齣電影實在有夠給人感動的了。」另一邊的林嫂對兩位楚太太又絮絮的說著。「尤其是颱風天的那場戲,風雨實在有夠大,可是林鳳嬌還是冒著風雨去找秦漢,我看得都感動的哭了……」
楚湜歪著脖子打量江海。
生活終於安定下來,再加上飲食正常,營養均衡,江海的身高經過三年的調養,在學校的座位已從最前排調至倒數第二排,個子也已快跟跟楚湜一樣高。
楚湜猜想江海之所以能長得這麼快,應該是因為從來不挑食的緣故。他不僅不挑食,每每還幫她吃掉一半的便當。看他吃飯的樣子,有若任何菜餚到了他的嘴裡,都沒有太油、太鹹、太老、太硬、太甜、太辣、太苦、太澀,或是味道奇怪等等的問題。她就不一樣了,苦瓜、蘆筍、竹筍、胡蘿蔔、絲瓜、吳郭魚、鰻魚、秋刀魚………,她通通不吃,蔥不吃,蒜不吃,雞肉不吃,牛肉不吃,有時候連豬肉也不吃,硬要她吃,她就會吐,所以在試了一陣子後,家裡的人全都不再逼迫她,連林嫂也只會唸上一唸,不會逼著她吃。
有別於楚湜的想法,楚家的人倒發覺從江海來了以後,楚湜的胃口似乎變得比較好了,不再只是吃一小碗,或挖個幾口飯就表示她吃飽了。甚至有些她原本連碰都不碰的菜,她都會挾上一、兩口。
「女生愛男生,是只要他們長得好看就會愛嗎?那男生呢?也是只要女生長得漂亮,他們就會追嗎?」
楚湜的這一問,頓時讓林嫂張大嘴巴,但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也讓兩個楚太太的神情由一臉的閒適轉為錯愕。
「當然不是。」兩個楚太太異口同聲的說。
「小湜呀,這個,唔,人呢,最重要的是德行,長相不是絕對的取決要件。所以呢,」老太太用力的想,努力的想,卻怎麼也想不起前一次類似的狀況她是如何處理的。「所以男生跟女生會相愛是因為他們都發掘對方個性的美好,由欣賞而產生愛慕。」再仔細一想,她似乎沒碰過這樣的情況。
「妳認為呢?」年紀較輕,曾留學英國的楚太太技巧的問。「妳有喜歡的人了嗎?還是,有人對妳說喜歡妳?」
楚湜跟江海都不是鋒芒外露的人;他們在學校的功課總是保持在前五名,而由於他們從不主動與人攀談、打招呼,也不會主動幫忙同學任何事情,所以他們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但只要同學開口,他們也不會推諉,所以同學也不會覺得他們是驕傲難以親近的。然而由於長得美,楚湜在小學一年級便已開始收到情書跟禮物,上下學還會受到忠實擁護者的注目禮,只是楚湜從不提,因此楚家幾乎沒有人知道。
「有啊。」楚湜一派理所當然的說。
兩個楚太太立刻正襟危坐。「誰?」
「我喜歡阿海。」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江海的一張臉刷地紅得像天際的晚霞。
「還有呢?」
「沒有了?」
楚湜搖頭。
「妳喜歡阿海的原因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楚太太又問。
「阿海長得沒妳好看,但他的眼睛長得很好,很漂亮。」林嫂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阿海很穩重、很體貼、又有責任感,是個好孩子。」老太太說。
「阿海很聰明,比爺爺還聰明。」楚湜卻說。
「哦?」
「真的?」
「怎麼說?」林嫂好奇了。
「阿海運算幾何算得比爺爺還要快,而且下棋下得比太爺還要好。」
「是嗎?可是沒看過他贏過太爺呀。」
「那是因為他不想贏,故意輸的。」
三雙眼睛齊齊望向臉孔紅得不能再紅的江海,她們的目光是驚奇的。
「是真的嗎,阿海?」楚太太逗弄的問。
江海垂著綿長的睫毛,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叫了聲,「嬤嬤。」江海對楚家的人的稱呼,一律跟著楚湜叫。廣東人稱祖母為嬤嬤。
「妳怎麼知道阿海故意輸太爺?」老太太看著江海,笑問楚湜。
「因為每次阿海在還有五步就可以結束棋局的時候,總會改變策略,而太爺就會扭轉頹勢,轉敗為勝。」
「是嗎?」
「真的?妳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楚湜張著一雙大眼說。
「好小子,原來你果然已經出師,我還以為是自己多心。」出去訪友的老太爺一踏入家門,恰好聽到這段對話。「來來來,今天晚上我不看電視劇了,咱們就來好好比劃比劃。」
化作春泥 17
楚湜十歲的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國家大事,這件事不僅讓當時的楚少將好幾個月以營為家,也讓整個台灣陷入不安的情緒,許多人紛紛攜家帶眷出走國外,房地產大跌、股市一蹶不振。
那一年的十二月,監察委員跟立法委員的選舉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美方突然告知要跟中華民國斷交,與中共建交,當時的總統蔣經國在半夜被人從床上叫醒,告知此事,隨即頒佈緊急命令,要軍事單位進入戒備狀態,同時宣佈選舉中止。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衝擊,青年學子與民眾向美方的來使攔車抗議,在野的黨外人士則認為美國與中共建交,對台灣的生存與活動並無實質的影響,政府不應宣佈中止選舉,反而應該貫徹民主憲政,恢復選舉活動,主張台灣的命運應由台灣一千七百萬的同胞自己決定。
為了貫徹理念,黨外人士走上街頭,以聚會、演講、遊行示威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渴望。兩相衝突的結果,在隔年發生了美麗島事件,黨外人士多人被捕判刑,送到綠島監禁……
關心台灣的海外人士,見此情狀,擔心事情會演變成另一次的二二八事件,於是聯名寫了一封信,由台大畢業,留學美國,曾經響應中共號召回歸大陸,卻經歷文革洗鍊,以尹縣長一書聞名華人世界的名作家陳若曦帶回台灣,面呈蔣經國。
這前後一年多的動盪,就跟民國六十一年的中日斷交、六十二年開始的第一次石油危機、六十三年越南政府的垮台以及之後的越南難民潮一樣,對台灣人民或多或少有其警示意味,然而,對汲汲營生的一般老百姓來說,其生活並沒有太大實質上的影響。對被保護得很好的楚湜跟江海,尤其如此。
對楚湜跟江海,他們跟當時絕大多數的青年學子一樣,非常憤慨美國總統吉米卡特跟國務卿季辛吉的行為,也很不解明明蔣經國總統已經表明國家正值非常時期,要大家相忍為國,為什麼黨外人士執意要以示威遊行的方式,一定要政府恢復選舉,而且蔣經國總統已經明令警察等相關單位在處理黨外人士的示威遊行時,要罵不回口打不還手,為什麼遊行的人還是那麼粗暴,把手無寸鐵的警察打得頭破血流。
由於楚湜的曾祖父立下在家裡不談公事、不談時事的規矩,所以楚湜一點也不知道那段期間她外公曾暗中資助黨外人士逃亡海外,也不知道兩家曾瀕臨過怎樣的危機。對一個年方十一歲的小孩子而言,那些報紙上沸騰一時的事件與新聞,終究也僅是一樁樁會隨時光的流逝而只剩下片鱗支爪褪色記憶的新聞舊事而已,跟他們真正有切身關係的是功課,是聯考,是數理,是他們的家人的安康與快樂。
楚湜十四歲的這年,在她的個人生涯裡,是最多事的一年。
楚湜十四歲的這一年,她跟江海決定越級參加高中聯招,測試一下他們的應考能力,所以原本就不愛看電視的他們,更加在電視機前缺席。不過,由於中視週日播放的港劇『楚留香』實在太風靡全台,不但播出時間路上行人稀少,街頭巷尾更出現許多「楚留香」茶藝館跟「無花」餐飲店,其威力之大讓國內演員起而抗議港劇剝削了他們的工作權益,而各大新聞媒體也紛紛為文討論這股空前的現象,連國會殿堂上也出現立法委員拿楚留香質詢官員的場面,以至於楚湜跟江海也不能免俗的參與這場盛會。
這天,當影片播到一個段落,開始進廣告的時候,坐在電視機前的人,上廁所的上廁所,伸懶腰的伸懶腰,喝茶水的端起茶水潤喉,仍在回味劇情的仍沈湎在蘇蓉蓉的婉約多情與盜帥的風流倜儻裡,老太爺突然失聲輕笑。
「一直嚷著說要看,卻看到睡著。」老太爺伸手輕推身邊的老伴。
老太太並沒有被他的那一推推醒,反而往被推的方向倒下。
眾人見狀莫不失笑,老太爺笑得尤其大聲。
但當老太太還是沒醒,而且躺得一動也不動,眾人的笑容漸失,大家的心頭都湧起一股怪異的感覺,紛紛趨近。
老太太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詳,她的嘴角甚至還泛著一抹笑意。
化作春泥 18
這是座落在台北市區一間剛落成啟用沒多久的綜合醫院。
楚湜的那一昏,頭撞到桌緣,不僅前額縫了四針,還造成腦震盪,雖然她在抵達急診室時曾短暫醒過,但隨後又陷入昏迷狀態,此刻,她是躺在這間綜合醫院的VIP級病房裡,醫生說她得留院察看。
步入社會的這幾年,何綺雯已經目睹過不少特權的實例,但從來沒有一樁能比得上假藉護衛國家元首演習之名,不但調用軍方的直升機,直接降落在私立醫院的屋頂,還徵調一組該醫院應付危急時代號叫白鴿的菁英醫療小組,這樣的公器私用教她無法不擔心要是被那些議員知道,楚家的一世英名肯定會付諸流水。不過,顯然,只有她一個人在擔心這個問題,楚老太爺跟從新竹趕回的楚少將似乎非但不認為江司湛的緊急應變措施有失當之處,反倒覺得他很能把握機會測試軍警保安系統的應變能力。至於江司湛的捨陽明山區附近幾間醫院,而就這間IPA集團在國內新設立的醫院,他們更是只有感謝,沒有一句微詞。
何綺雯能理解楚家的不追究,卻無法理解江思湛的思考邏輯。是江思湛不知道陽明山憲兵隊旁就有一所醫院,心中一急,就濫用他跟層峰、跟國安局高層的關係,公器私用?那麼,是什麼原因讓他焦急到這種地步?所以,說來說去,他終究還是那個本名有夠菜市的江海囉?那他幹嘛咒自己已經死了? 幹嘛不肯以原本身份回來?幹嘛那麼費事替自己造了另一翻身世?還是,真的有個孿生兄弟存在過?
還有,他這會兒人跑去哪裡了?從到了醫院後,他跟那個韓國肌肉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該不會是被相關高官逮去訓話吧?倏地,她坐直身。
「楚湜在笑,」何綺雯驚奇的說。
聽見她的輕呼,原本坐在另一邊沙發低聲交談的老太爺、楚少將立刻起身走近床邊。可是當他們走近,楚湜嘴角那絲跟蒙娜麗莎一樣淺的漣漪已經化去,反倒是緊閉的眼角滑出一顆無聲的珠淚,而秀氣的眉峰也微微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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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詳,她的嘴角甚至還泛著一抹笑意。人們都說這是他在世時種的好因,修的好果。
老太太的喪事由黨政軍要員成立的治喪委員會辦理。喪事辦得莊嚴而隆重,遺體安葬在離楚家不遠,一處老太太生前便看上可以遠眺大台北市景跟淡水河景緻的山坡地。
老太太在楚家是一重要支柱,楚家的每個人都因她的去世而蒙上濃郁的哀傷氣息。就因為每個人都沈浸在一己的哀傷裡,也因為楚湜一向食量小,幾乎沒有人發覺她已經有幾天未進食。幾乎。
有兩個人注意到,一個是自數年前起開始負責楚家飲食的林嫂。她知道她勸不動楚湜,所以就找上江海,跟他做了一番小小的談話。
化作春泥 19
「我從以前就一個人暗暗擔心。我沒唸過書,但廣播劇、電視劇、歌仔戲、布袋戲可聽了很多,也看了很多。你說我迷信,說我沒智識都好,但從古至今的武將,也只有郭子儀兒孫滿堂、富貴又長壽,你看看徐達,看看韓信有哪一個有好下場?你們唸書的人會說那是皇帝為鞏固江山才會要他們的命,但我倒認為那是他們殺業造了太多的報應。我想,老太爺就跟劉伯溫一樣的聰明,而楚家的人也都很修善,所以楚家才能一直順順利利,也所以到目前為止只有老太爺的親生子跟少將的兒子、媳婦年輕輕就死掉。我一直覺得楚家雖然是兩個男人在主事,但福是老太太在庇蔭。舉凡紅白帖、人情世事,一項項、一樁樁都是老太太在處理,現在,老太太回去蘇州賣鴨蛋,我實在無法不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小湜。」
江海眨了下眼睛。
「老太太雖然從來沒講,但我想她心裡肯定也很不安。小湜這孩子太聰明、太伶俐、太乖巧,而性情又太內斂,從來不哭,連笑,也很少笑。一般來講,小孩子太聰明伶俐都不太好,那表示老天爺會早早就把他們要回去,再加上小湜小時候身體不是很好,所以有一次我就忍不住跟老太太說要不要找個算命仙幫小湜算命,我是想,要是小湜的八字不怎麼好的話,就幫她改八字或是改名字什麼的,能事先防範總是好的。沒想到老太太跟我說她自己早就幫小湜排過命盤算過命。她說小湜是清命。」
「那是什麼意思?」
「老太太說小湜這輩子除了小時候會比較難養外,長大之後會一輩子健健康康,有財、有名,而且長壽。」
「這樣很好呀,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林嫂長嘆口氣。「女人的一生,最重要的還是嫁人,有個屬於自己的家,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她這一生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那是苦命啊。」只有尼姑才是清命,而她可不想楚湜當什麼宗教界的領袖。「總講一句,老太太說小湜的命不宜早婚,要是早婚,婚姻會不吉。」
江海想了一下。「那要多晚結才好?」
「應該是過二十五就算吧,我也不知道。至少,那個歲數應該比較清楚兩人是不是真心相愛,到底合不合,是不是真的可以快快樂樂過一輩子。不過,那是將來的事,現在最重要的是眼前這一關。」
「眼前這一關?」
「我想你應該也注意到小湜這幾天都沒吃東西。」
「她心裡難過。她覺得她平常給太嬤嬤的時間跟關心都不夠,她在自責。」
「這孩子太古意。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她沒什麼感情,事實上,她只是不曉得該如何表達,遇到這種生離死別的事,更加沒法應付。她要是能哭一哭也好,偏偏她又不想讓她太爺跟爺爺擔心她,只會拼命壓抑心中的難過。」
「這是要給小湜的?」江海指指林嫂手中餐盤。餐盤裡擱著一碗清粥跟三小碟的醬菜。
林嫂點點頭。「你拿去給她。要是我端去,她肯定還是只會讓這碗稀飯涼在一邊。你去,她也許會聽你的,多少吃一點。只要有吃東西,就不怕她把身體弄壞。老太太死去,楚家的兩個男人,還有太太當然悲傷,但老太太年紀已大,他們心裡多少都有準備,要是小湜有個萬一,只怕他們三人沒有一個會承受的住這個打擊。」
於是江海看也沒多看一眼他先前準備的小飯團,端著托盤來到楚湜的房間。
化作春泥 20
但楚湜不在她的房裡。
他以為會在池塘邊的小涼亭找到人,因為那是老太太生前最愛徘徊的地方,另兩個是中庭的小竹林跟種植蘭花的暖房。可是這兩處也沒有伊人的芳蹤。
江海微微思索了一下,來到廚房,將稀飯倒入飯盒,小菜則移到放置菜的小盒,再裝入一只提袋。接著他盛了半水壺的溫開水,然後提著飯盒跟水壺回到楚湜的房間,取了一件薄外套,之後才沿著後院的一條小路往後山走。
十多分鐘後,潺潺水流聲清晰可聞。再繞過一個彎,青蔥的山林間豁然出現一個數丈高的細細柔柔小瀑布,瀑布的下方雜石林立,清澈的溪水穿流其間。而楚湜就坐在其中一顆大石上,對著悠悠逝水吹著悲涼的簫音。
江海默默走到她身邊將薄外套輕輕披在她的肩上,然後在她的身邊坐下。五月底六月初的陽明山,雖然已是步入夏天,但早晚還是帶著涼意。他料想不在屋裡的楚湜必是來到這處楚老太太只要是外出散步,就必然會來到的地方,也料到她必然不會記得多穿一件外套。
他默默聽著她如泣如訴的簫聲。默默的等,靜靜的等,等到她放下了簫,然後他打開水壺的蓋子,用蓋子倒了一小杯的水。
楚湜任他取走她手中的簫,任他將壺蓋杯放在她擱在腿上的手中。
江海一放好後,即略略調整姿勢,變成背對著楚湜的背。他沒有開口,也沒有急著拿出飯盒,他知道楚湜不愛在脆弱的時候被人發現,所以他很耐心的等,等到楚湜的身軀由僵直變為柔軟,等到她將身體的重量交給他。
「喝一口,潤潤喉。」他可以從兩人接觸的部份感覺出她什麼時候才舉杯就口,他一直等到她喝了水才又開口。「我記得有一次太嬤嬤說簫的音律過於低沈悲涼,所以有夜晚不吹簫的禁忌,尤其是山間。」他望向西斜的紅日,一手後伸,接過空了的杯蓋。
「我想她。她一直沒回來看我。 阿嬤說過,過世的人頭七都會回來看親人。可是太嬤嬤她昨晚沒有來看我。」
「我沒聽太爺、阿爺、嬤嬤有提他們昨晚有夢見太嬤嬤,如果他們有夢見,今天早上他們會提起。妳知道我媽媽病了相當長的一段日子,她不只一次告訴我她死後還是不會走遠,會經常在我身邊看著我、保佑我。可是這些年,我幾乎沒有夢見過她,連她的忌日也沒有。」他開始打開飯盒遞給楚湜,然後是湯匙。
「一次也沒有?」楚湜望著膝蓋上的飯盒,然後是放到她手裡的湯匙。 「我不餓。」
「有是有,但夢見的都是童年往事,而且她的臉孔非常模糊。」
「你心裡一定很難過。」
「是啊,因為我連她的一張照片都沒有,最後連她的樣子也都快記不得了。」
「但是你心裡還是記得她的。」
「我還記得每次她擁抱我時,她瘦弱、軟軟的懷抱,她低沈平穩的聲音,以及她身上的淡淡藥味。在她教我所有的知識裡,我最記得她對我講述法拉第的故事。她對她自己的過去很少講,也很少提我爸爸。我記得有一次妳說妳的床邊故事是中西古代文人的故事,是詩詞的意境解說。當時我還不懂床邊故事這四個字的意思,現在想來,在我,我是沒有什麼床邊故事的。我媽媽在教我外文跟理化、機電等的知識時,都不是像這兒的學校那樣很刻意的教,她都是從生活上的事物跟現象隨手拈來。她最常引用的學理是法拉第所提出的學理,她非常推崇這位只唸過小學,成就卻非凡的人………」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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