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段露宿街頭的日子。沒有錢,沒有身分證,沒有人願意僱用他!給他東西吃的,反而是那些遊民伯伯、婆婆。也是他們分他報紙、厚紙板當棉被。後來是一個教會的牧師在分發物品給遊民時發現了他。
至於那之後的發展,就非常吳宇森了。
是的,他沒有入黑道。他只是剛好遇到一個被狙擊的黑道大哥級人物,只是撕下身上唯一的襯衫幫對方止血,只是分一小塊的地方讓對方躺了一下,躺到對方的小弟出現,如此而已。
就真的如此而已。可是,山哥卻記在心裡,彷彿他給他的是天大的恩惠。
山哥執意要認他當弟弟,執意送他去英國的寄宿學校唸書,當他越級唸完高中,接著送他到德國唸法律。
自從山哥送他出國唸書,他就不曾再踏上台灣的土地。課餘還有學校放長假的時候,他都是去打工,因為他不想欠山哥太多。山哥從未問過他的前塵往事,但他懷疑山哥早查過他,他也懷疑山哥是想藉培植綑綁他,好為他的組織效力。
雖然山哥沒讓他入組織,但是卻要堂下的兄弟稱他海哥,而且,山哥雖然從不跟他談幫內的事,可是如果底下的人要向山哥報告事情時,而他剛好在場,山哥從來沒要人別當著他的面說。他知道山哥的那個幫派正在漂白,他判斷山哥是想培養他接管漂白的事業,然後將企業正常化、國際化,所以才會刻意保護他的潔淨度。
他的所有懷疑全在那趟香港行揭曉。
那時他已經拿到雙學士學位,正在修法學碩士。山哥第一次開口要他去香港跟他相聚。抵達香港啟德機場時,來接機的,不是山哥的任一個手下,而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美麗女子,自稱是XX公司的總經理室特助顏淨。她的長相雖然美豔,但氣質清冷端正,有口清脆的京片子。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一路上頻頻偷偷打量他。
到了那家公司,看見擔任該公司總經理的山哥,看見歡迎的陣仗,看見安排給他的特助辦公室,他雖驚訝但不意外。他訝異的是他碩士學位都還沒有拿到,他們就已經給了他安排好位置。
在那兩個月裡,山哥不斷介紹人給他認識,太平紳士、警界高官、內地高幹、外商CEO,還安排他到香港一家知名國際法律事務所見習。就在他要離開香港回校的前幾天,他終於明白顏淨為什麼不時會拿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他。也是到那時,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有一個雙胞哥哥。
顏淨是他哥哥的女友。他們的碰面是他哥哥的授意,由顏淨安排。他哥哥之所以會到那時才現身,有很多原因,其中較主要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哥哥到那時才確認他沒有為虎作倀,另一個是為了確保他能利用兩人的相似度順利取得他需要的證據。
他不介意他哥哥把"公”擺在首位,不介意他哥哥的假冒與利用,他太高興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個親人。但他哥哥要他出庭作證,他就做不到了。因為在那段時間他體認到山哥是真的把他當摯愛的弟弟在疼、在培育,沒有任何的私心;如果他選擇不走進那個漂白的企業,山哥也會放他走。可是他同時也知道,如果他選擇不進入那家公司,那個組織的派系肯定會藉機打擊山哥。
而他的預料不幸成真。
「收留他的那個黑道大哥不僅器重他,還非常講義氣,即使有監視錄影帶為證,他還是堅信江海不會做出背叛他的事。」他緩緩的說。「那幫人要他殺了江海,他不肯,那幫人就殺了他。光衝著他對江海的這份情義,我都不會讓他白白冤死。」
他沒有轉過身,眼睛依然注視著那輪快落到觀音山後的胖胖紅日。
微熱的霞光薄薄敷在他的臉上,只是那份光與熱暖不進他的身體百骸。他知道她在想什麼,知道她正在運用她的邏輯演算,用推理在驗證她的直覺。
他早已經不怨她了。也早就不怨任何人了。他甚至連命運之神都沒力氣,也懶得去怨了。幼年時期的幾次瀕死,以及這一路走來的林林總總經歷,已經鍛就出他往前看,往前走,不回顧,不眷念任何事物的習性了。
現在的他,誰也不欠。
至於她,至於愛情……
那已經離他太遙遠。
為了她好,她最好還是忘了他。即使忘不掉,也該知道不能再巴著那段記憶不放,該是放掉過去,放過她自己,重新過她自己的生活了。
他緩緩轉身,耐心等著她抬起眼迎視他的眼睛。
「江海最後的想望是要我連他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是要我照顧他心愛的女人,不是回來找你們一家算帳。我尊重他的遺願,也會完成他的遺願。妳愛繼續認定我就是江海,隨妳的便,與我無關。我跟妳,以前是兩條平行線,以後也是。所以,我就不說:『再見』了。」
何綺雯站在病房的房門外,手,舉起放下,舉起又放下。
那隻高麗大熊跟楚湜那個初戀的孿生哥哥已經走了快十分鐘了。
這十分鐘裡,有八分鐘她就站在這扇門外,重複做著這個動作,一次又一次做著心理建設,一次又一次的做著沙盤推演。她應該先去告訴楚家兩老她所獲得的情資,可是她擔心楚湜,所以她來到這裡。然而她又很怕見到淚流成河的楚湜,她怕她的笨嘴笨舌安慰不了人,只能陪著人家哭成一團。
最後,她硬起頭皮,在門板上敲了兩下,推開門,跨了進去。
她其實沒有預期第一眼會看到怎樣的楚湜,可是怎麼都絕不是現在她所看到的。
楚湜沒有躺在床上,沒有在注射點滴;點滴被她拔掉了,而她的人坐在窗前,落日餘暉映出她一臉的平靜、安詳與明亮。那股平靜與安詳,讓何綺雯聯想到觀世音,聯想到聖母瑪利亞。只不過楚湜的臉上少了觀世音跟聖母瑪利亞的悲憫神情。
何綺雯不懂,以她所聽到的整個故事,任何人都會崩潰,楚湜怎會是這樣的反應?難道……?何綺雯驚悸,楚湜不會是受不了打擊,瘋了吧?
「楚湜?」她小心詢問。看見楚湜把目光移過來。「他都告訴妳了吧?」
楚湜輕輕點頭,她的眼睛無比清澈,眼神無比明亮。
「妳,還好嗎?」何綺雯更加小心的問。「妳把點滴拔掉了,這樣好嗎?」
「我很好。」
「我去叫護士來,好不好?也把太爺跟楚爺爺叫來,好不好?」
「好。幫我辦出院。」
「醫生說妳有腦震盪的情況,得觀察一下。」
「那連醫生也叫來吧。我想出院。」
「那傢伙真的什麼都有告訴妳?」想咬回,卻已來不及。何綺雯懊惱極了。她真恨透了自己這種莽撞、口快的習性。
楚湜深深看了何綺雯一眼,而後,微微一笑。「都說了。」
何綺雯懊惱之餘,撿了一個她認為最重要的:「他有老婆了,已經有了快十年了。他有告訴妳?」
「沒有。那不重要。」
何綺雯傻眼。「他不會離婚的!」
「那也不重要。」楚湜仍是一派安詳平靜。
何綺雯的心更痛了,眼睛也開始模糊了。完了,這麼一個優秀的人瘋了。「那,什麼才重要?他不是江海。江海死了。他是江思湛,他只是長得像江海而已。」
「嗯。」
嗯?這是哪國式回答?何綺雯用手背擦拭奪眶的淚水。「妳真的清楚嗎?真的了解嗎?」她已經看不清楚楚湜,淚水越擦越多。下一秒,她被人一把輕輕擁抱了一下。
何綺雯整個呆住了。別說擁抱,楚湜連挽手臂都不樂意被人挽,現在卻擁抱她。
「謝謝妳。」
「江海是真的死了。就算妳把他當成江海也不成,他有老婆了。」
「我知道『江海』不存在了,現在存在的是『江思湛』。剛剛不知道江思湛有太太,但妳告訴了我,我現在知道了。」
嗯,嗯,聽起來很正常。何綺雯擦去淚水,努力去看楚湜的臉跟眼。「所以現在妳不會再繼續守下去吧?」她小心翼翼的問。最好別告訴楚湜江思湛的老婆是個植物人!
楚湜回到窗前。「我不會再為『江海』守下去了。」
何綺雯鬆了口氣。可是不知怎地,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妳在看什麼?」她也走到窗前眺望。
「青山依舊在。」
啊?是安怎?要玩詩詞接龍?是以”青山”為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還是單純就是接下一句?「幾度夕陽紅?」瓊瑤那部小說她剛好有看。
「無論人事幾回替換,時光怎麼流轉,縱使是落花流水春去也,也有春去春又來的時候,對吧?」
何綺雯很緩很緩的把臉轉向楚湜,定定地看著那張漾著光彩的美麗素顏。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亂世佳人』片尾郝思嘉那句名言。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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