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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作春泥 11

七爺慢慢回過頭望向楚湜。他的表情平靜中帶著緊繃。

「他不是江海?」楚湜啞著聲音問。

「江海?」老太爺輕呼。「對呀,阿望,小湜這一提,我越看,他的確像海仔。」

「他不是海仔。」七爺低聲回應。

「他真的不是?」楚湜又問,聲音有些顫抖。「你確定?」

「他,」七爺的聲音變得哽咽。「他不是。」

「不是?可是,………」

「他的模樣長得跟阿海很相像,是因為他跟阿海是兄弟。」

「可以像到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阿海現在若是跟他站在一起,會不會有像到一模一樣,如果會,那也是因為司湛跟阿海不只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更是孿生兄弟。」

「江海沒有兄弟,更沒有什麼孿生兄弟。如果有,他不會不告訴我。」楚湜堅定的說。

「我本來也不知道,是前兩年我回去大陸時,從親戚的口中得知當年江海的媽媽沒有能力帶兩個小孩,所以就把身體健康的那一個嬰兒交給她一對沒有生育的友人撫養,自己則撫養生下來有黃膽及哮喘的孩子。後來那對夫妻被調回北京,而江海的母親也因為種種原因流離失所,以致雙方失去了聯絡………」

「既然已經失去聯絡,這會兒又怎地兜起來?」

何綺雯暗暗皺眉,因為楚湜的語氣有著質問的味道。

「因為司湛剛好在我去之前回去尋根。就因為那個親戚的幫忙,我跟司湛取得了聯繫。這兩年由於司湛工作一直很忙,經常歐美兩邊跑,我跟他始終只是藉由書信聯絡,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楚湜身形一晃,何綺雯連忙攙扶住她。

「小湜!」老太爺驚呼,往回走。

楚湜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對老太爺一笑。「沒事,我沒事。」她的笑容淒迷得教人心疼。「如果,他不是江海,那江海人呢?」

沒有人回答她。

「小湜,」老太爺輕嘆。

「我想知道,我必須知道。」楚湜的目光移向七爺。「七爺?」

七爺搖了搖頭。

「這些年來,你總說除了最初的幾年他曾斷斷續續寄過幾張明信片回來外,之後便斷了音訊,沒再跟你聯絡。如今,既然連之前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他有個孿生兄弟的人,都突然間冒了出來,他的本尊呢?」楚湜激動的問。

她問話的神情、態度,讓何綺雯很是訝異與不安,因為她的口吻讓何綺雯覺得楚湜似乎將七爺當成罪犯般在質問。

「小湜,注意你的態度。」老太爺沈喝。

靜寂像一塊又濕又重的毯子從天覆蓋了下來。

何綺雯悄悄掃視,她的目光從一臉凝肅的老太爺望向垂著眼瞼滿臉傷痛的七爺,再望向臉色蒼白,嘴唇頻頻抖顫的楚湜。當她的目光掃向江司湛時,何綺雯的渾身竄過一陣寒意。

江司湛給她的印象原本是一個斯文有禮的紳士,可是,此刻,如果有人告訴她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職業殺手,她絕對不會有任何的懷疑。因為此刻的他,臉上的冷峻跟眼底的冰寒,完全是那種人才會有的神色。

「他死了。」

「你說什麼?」

在場的人紛紛望向江司湛。

                  

 

化作春泥 12

 

綿綿的雨霧,輕飄輕飄的隨著縷縷微風飄落,飄落在中庭裡那幾株碧翠的纖細觀音竹葉上,也飄落在中庭內小巧魚池的水面上,絲毫沒有驚動池內那一條條悠遊的美麗肥錦鯉。

相對於室外的朦朧美景,客廳內的氣氛一片凝肅。

自從江司湛說出那句話,而且是用那麼嚴肅到幾近冷血的話氣後,就沒再有人開口。就好像人人都怕去揭那塊遮住謎底的布,就好像誰都沒有勇氣去面對揭露的那一刻。

在楚家已經工作十年的雪嬸,送來了一壺的熱茶跟幾杯熱可可,只因誰也沒有胃口吃東西,而春寒料峭,喝杯熱可可或是熱茶至少能暖暖身。然而,除了何綺雯雙手捧著熱可可外,沒有任何人喝茶或是喝可可。

楚老太爺端坐在紫檀嵌貝太師椅上,本就皺紋橫生的臉龐,此刻看起來更加的老態龍鍾。

七爺眼觀鼻鼻觀心,整個人看起來恍惚的很。

金載錫像個軍人似的坐得筆直,連目光都以四十五度的角度固定在方桌的某一定點上。

而江司湛,他是室內唯一站立的人。他站在雕花窗櫺前,面朝中庭,一手插在長褲的口袋。

至於楚湜,她沒再盯著江司湛看;她既沒有盯著他的臉或是他的眼看,也沒有盯著他的後腦杓看,她的目光固然落在桌上可可的裊裊輕煙上,但那目光幽緲得宛如她的靈魂已離了竅,去到一個誰也觸摸不到的領域。

楚家雖然人口簡單,但從來沒這麼安靜過。楚湜的父母在楚湜很小的時候就去世,如今家裡全是耄耋之齡的老人。像現在年紀已經快一百歲的老太爺,雖然養身有術身體硬朗,但前年秋冬交替時,由於天氣的驟暖乍寒,溫差變化大,老太爺曾因感冒引起的併發症入了院,再加上楚湜的外公也有類似的狀況產生,以致美國方面縱有千般不願意,也不能不顧倫常,只能『放』楚湜回台灣盡『父老在,不遠遊』的孝道。

而楚湜的祖父雖然謹遵庭訓:在軍中,做個以國為重的革命軍人,退休則遠政治,然而,對數理鑽研頗深的楚軍並未能像他的義父可以全然韜光養晦,寄情山水,在退休之後,還是被高層延攬,早年是在國防部擔任顧問,隨後則應聘擔任一法人研究機構的顧問。今天他不在家,即是去了新竹。

事實上,在楚湜回國之初,工研院、中科院等單位都想借重她的光電專才,可是被C大機械系搶了先機聘為專任副教授。很多人都扼腕不已,認為以楚湜的才學與資歷,到C大教書,根本是暴殄天物……

室內的靜寂終於被打破,倒不是終於有人開了口,而是有人的呼叫器響了。

「吹松哈咪達,」金載錫起身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說了句韓語的抱歉,一面掏出呼叫器,一面走出客廳,走向玄關桌的電話,「……優婆西呦()……」聲音低了下去。

「呃,我說,」老太爺清清喉嚨,「阿望,你只告訴我,你有個遠房親戚今天會來,沒告訴我是海仔的兄弟。以前也沒聽你說起過海仔有兄弟,而且是雙胞胎的兄弟。」

「我沒提,是因為一直沒有適當的機會。今天沒講,是因為……」七爺頓了頓,試了又試,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老太爺默然了片刻,嘆了口氣,「你以為小湜不會這麼快回來,又認為我不會認出他有張跟江海一模一樣的臉。這麼說,你……知道江海已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我……,我不知道。」七爺的聲音很低很低,「司湛,阿海他……是真的嗎?」

室內又陷入靜寂,靜得只剩下呼吸聲。尤其是七爺的,他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而他的眼,盛滿氾濫的水光。

老太爺抬眼望向站在窗前的人,「司湛,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窗前的人慢慢轉過身來,眼睛沈靜的回視老太爺,微微頷首。「請。」

「你這一次來,是來報喪?」

「是,也不是。」

「怎麼說?」

「如果你們沒人問起,我絕不主動提。」

「為什麼?」

「老太爺是問?」

「如果沒人問起,那你這一趟來是?」

「純粹探親,另外,看看我弟弟曾經生活了了七、八年的地方,看看曾經照顧過他,最後卻選擇相信別人捨棄他,讓他客死異鄉的人。」

何綺雯倒抽了一口氣,瞠大了眼,震驚得險些失手弄翻杯子。這傢伙難不成是來為弟報仇的?

始終低著頭的七爺,聞言臉色更加慘白,而楚湜則依舊一臉的與世隔絕,只不過身軀微微一顫。

老太爺靜靜看著江司湛,研究著。

如果他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臉上仍是先前那個寒霜似的冷峻表情,那,應無疑問,這傢伙絕對是來者不善,可是,除了那一臉的淡漠外,他對老太爺的態度算得上謙恭有禮,而且眼中並無恨意,說話的口吻就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無任何的個人情緒。

好一會兒後,老太爺輕輕點了點頭。「你對當年的事知道多少?」

                

 

化作春泥 13

「夠多了。」

「你所謂的夠多,是多少?」

江司湛微微挑高一邊的眉,「雖然你們當年把這個案子壓下,沒讓它上報,但只要有心,還是能從一些人的嘴裡問出一些眉目。」

「譬如?」

「譬如有個女學生在日記裡寫滿了她對江海的愛慕,譬如女學生在日記裡寫她發現她的暗戀並不是單方面的暗戀。」他停了下來。

何綺雯的心口打了一個突。原來是三角戀愛!

老太爺注視著那雙微微被睫毛遮掩的雙眼。半晌後,他溫和的說,「又譬如?」

睫毛揚起,露出黑白分明的坦然眼珠。「又譬如她在日記裡寫下她跟江海如何交換海誓山盟,兩人的愛情如何親暱甜蜜,可是她知道有一個女生也對他心存好感,而由於這個女生的家人對江海有恩,所以她要求暫時別公開他們的戀情,避免傷害這一個女生。她在日記裡寫:『她不願將一己的幸福建築在另一個人幻夢的破滅,甚至是另一家庭和樂安祥的破滅上。』」

哇拷,愛得這麼深切細膩,是瓊瑤小說看多了,還是連續劇看迷了?要不然這年頭的Y世代小女生哪還有這麼溫良淑順的人種?

清澈的目光移向又恢復清明中庭。「她在日記裡寫她不願意讓江海背負心理壓力,所以她並沒有點破那個女孩子對他的感情,她對江海說他們得準備聯考,為了不讓家裡人擔心,她覺得他們還是暫時不要公開他們的戀情比較好,等他們上了高中,家人便較能接受他們的相愛。她在她的日記裡寫滿了她的處處為他設想,但她的體貼與善心卻給了他們的愛情帶來了致命的考驗。」

喔哦,瞧吧,果然走入典型的窠臼吧。何綺雯滿心同情地盱了楚湜一眼。

「阿海!阿海!你這個死小子!總算還曉得回來!」一路高分貝喊進客廳的老嫗,在雪嬸跟金載錫的攙扶下一步一頓的走了進來。

楚家真的可以稱作老人之家,不但主人的平均年齡將近七十歲(如果楚湜不算在內,數字就更高達八字開頭。),連佣人也是。目前最年輕的是雪嬸,而她已經快滿五十歲,至於此刻震價響的現身,一臉有如風乾桔皮、視茫茫髮稀稀、沒牙少齒、背駝體萎的老婦,在楚家已有三、四十年的林嫂就更老了。林嫂不但老,而且一身是病;白內障、高血壓、關節炎、痛風、糖尿病………

「妳不是病著嗎?怎麼出來了?」老太爺皺了皺眉。

「我聽阿雪說阿海回來了。」林嫂在椅子坐下。「多謝呵,阿雪。還有你,少年欸。」

「不是阿海回來。阿海沒有回來。」七爺低聲說。

「你講啥?講大聲一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臭耳聾。」林嫂橫了七爺一眼。

「來的不是海仔,是海仔的哥哥。」老太爺示意雪嬸去拿條毯子給林嫂。

「什麼?阿海的哥哥?阿海哪有什麼哥哥?他什麼時候多出來一個哥哥?是在外頭結拜的吧?」林嫂張著她視力極度不良的眼睛,有若探照燈似的直轉向廳內金載錫以外的年輕男人。她瞇了瞇眼,「你是阿海的哥哥?」

「是。」江司湛沈靜的回應。

「阿海沒跟你一起回來?」

「沒有。」

「他為什麼不回來?這個沒良心的臭小子,走得那麼狠心,到現在連回來都不回來一趟,我疼他真不值。我看,我是不用指望我死時他會回來送我上山頭。」

七爺的嘴動了動,終究沒有聲音發出。廳內陷入沈滯的靜寂。

「你都既然來了,為什麼沒把阿海一起帶回來?」

江司湛默默注視林嫂片刻,「我沒遇上他。」

「事情都過了十多年,連小湜都回來了,就算我們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也總是還照顧過他幾年,我們都沒怪太太死時他沒有回來捻香送殯,他的那口氣也該消了吧?說吧,他現在人在哪裡?如果他還是不願回來,那我去見他好了。我是沒剩下多少日子了,眼睛也越來越差,沒見著他一面,我死都不甘心。」

這一次沒有人開口回應。

「說來說去都是那個心肝烏魯木齊的查某囝。要不是她,我們也不會誤會阿海,七爺更不會氣到動手打阿海,那樣,阿海也就不會離家出走。」

烏魯木齊?台語裡面有用這個地名來形容一個人的心腸的用語?

「那女孩子不是心腸不好,她是生了病,林嫂。」老太爺輕嘆。

「她當然是有病!我自生眼睛都不曾看過這麼不知見笑的查某囡仔,瘋查甫瘋那種款,寫日記、割腕、鬧自殺,將阿海一塊白白布硬硬染成黑,害阿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真是宇宙無敵天下第一大惡女!」林嫂撇撇嘴。

何綺雯聽得目瞪口呆。

而七爺的頭垂得低低的,視線一片模糊。他幾乎沒有聽見林嫂的話語;他完全沈溺在痛苦的回憶中。

也許是生逢亂世,半生的戎馬讓他對情愛、對生離死別、乃至骨肉離散都看淡,所以妻子死時,他並沒多少感傷,在得知身陷大陸的幾個僅存的親人,有的在文革期間活活被紅衛兵整死,有的雖撐了過去,但活下來只證明受更多的活罪,他得知時也沒有太大的傷慟。甚至當初過繼江海這個養子也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太爺心疼孩子,心疼他的孑然一身,作主要他領養。

那年,美軍撤守,越南淪入越共魔掌,接著發生了越南難民潮。那時越南難民的船隻,有的飄到香港,有的飄到了台灣的澎湖,而江海跟他已病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即是飄到澎湖的越南難民之一。

江海的母親並沒有詳述當年她跟她的家人是如何熬過文化大革命,以及為何最後會變成失了根沒有國籍的海外遊民,但從其受盡折磨憔悴的臉上那雙堅毅的眼眸,和那頭未老先白的頭髮,可以看出她為了保存稚幼的孩子,有多費盡心力。當她透過管道聯絡上他這個在台唯一的遠親,並把江海交到他手上,她便撒手西歸。

江海完全遺傳了他母親那份堅毅與內斂的個性。他很少作錯事情,而且只要有錯,他都坦然認錯,並接受責罰。江海很安靜、不多話、很勤快、功課很好、很聰明,領悟力很強,就因為安靜、不多話,所以他跟那孩子之間並不是很親近。也因為勤快、聰穎,以及超年齡的穩重與內斂,再加上跟楚湜兩小無猜,老太爺與少將都對江海另眼相待。

是的,江海的好,江海的質樸,他都非常清楚,但當年他卻被那些表面證據沖昏了頭,完全不接受江海的解釋……

                    

 

化作春泥 14

「真金不怕火煉,」老太爺緩緩的說,「阿海是個成熟穩重的好孩子,當年不是沒有人相信他,而是大家都被那個女學生言之鑿鑿的記載弄糊塗了。大家只是一時之間被事件弄得心慌意亂,不知該拿那個還在加護病房急救的女學生如何是好。」

 

「太爺,您不用替我開脫。」七爺沈重地開口,「我是那個不相信他的人。對於他的解釋,我非但沒接受,還用藤條毒打了他一頓,他才會憤而離家出走。告訴我,司湛,他是怎麼死的?」

 江司湛沒有回答,他微低著頭,彷彿在思考著什麼。

 「誰死了?」林嫂探著身軀大聲問。「你說誰死了?」

 「司湛?」七爺慢慢抬起他那張淚痕橫頤的臉。「告訴我,阿海是怎麼死的?你既然能查出當年的事,還如此肯定阿海已經不在人世,應該也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教他竟然英年早逝!你告訴我,告訴我,沒關係,我受得了。」七爺嘴裡說他受得了,但他臉上的神情是祈求的,而那種祈求神情,分明是在求人告訴他他的養子沒有死,是他弄錯了。

 「你說什麼?阿海死了?這是怎麼回事?阿海怎麼會死?我都還沒死,他怎麼可以死?」林嫂又說。

 好一會兒之後,江司湛抬起頭,微微搖了搖,再搖了搖。他似乎躑躇了一下,然後,他長吐了一口氣,探手自西裝外套的內襯口袋掏出一樣東西。

 老太爺一看到那東西,發出一聲低呼:「啊。」

 那是一把長度約莫二十來公分,寬度大概兩公分左右,式樣相當別緻小巧的匕首。它的刀鞘是用皮革製成,皮革上除了雕刻了一些裝飾的紋路,還鑲了一顆葫蘆形的珍珠。

 「這不是……?」七爺望向老太爺。「太爺,少將不是送給小湜一把外觀跟這把匕首很相像的玉刃嗎?」

 「小湜……」老太爺看了看眼睛發直,臉色變得青白的楚湜,已到舌尖的話吞回肚子。他望回江司湛手中的匕首。「司湛,我可以看一看嗎?你這把匕首是……?」

 

江司湛移動數步,很是慎重地把匕首遞給老太爺。

接過匕首,老太爺輕輕一試,拔出匕首。

匕首的刀身非鐵非銅,而是色澤白中帶淺碧的玉石打造。

「真是特別,我們家也有一把一模一樣的玉刃。我們家的那把是小湜的爺爺從一個古董商那兒買的。楚湜一看很喜歡,她爺爺就把它送給小湜。那已經是許多年前了,我想想,好像有一、二十年了,對不,小湜?」

 楚湜沒有說話,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老太爺手中的匕首。

 「司湛,你這把匕首是打那兒來的?」老太爺又問。

 江司湛慢慢轉向楚湜,一直等到楚湜也把眸子對上他的,他才一字一句的說:「這是江海的遺物。」

  

 

在場的人似乎都可以感覺到楚湜的心臟在收縮,可以感覺到她的血液在狂瀉,因為她的眼底是那麼地痛苦,那麼地絕望。她的唇在抖顫,事實上,她的整個人已開始一前一後的晃搖起來,她的雙臂抱緊了自己,可是卻制止不了抖顫和晃搖。

 何綺雯、老太爺、七爺,連退在一邊不知道該不該出去的金載錫也都往楚湜的方向移動,可是,誰也來不及接摟住楚湜。

 只見她眼一閉,喉嚨發出含糊的一聲:「不!」人往前一栽,頭咚的一聲在矮方桌的桌緣撞了一下,隨即倒在地上。

 在驚呼聲中,頭一個靠近楚湜的人雖然是何綺雯,但卻被人擠開。所有人還來不及回過神,楚湜已被江司湛摟在懷裡,而且已被檢視過一遍。他一手掏出一條手帕壓住楚湜的額,一手取出手機。大家還不及眨眼,他已對著手機,對著金載錫又是英語又是國語說了一串,字字簡潔,充滿了命令意味。

 

等何綺雯稍稍終於回過神,卻發現自己已在車上,懷裡依摟著昏迷的楚湜,一手隔著已經濡濕不已的手帕按在楚湜的額上,耳中聽見嗤的一聲,車子如箭駛動,駕駛是江司湛。四周看了看,車內就只有他們三人,再回頭一看,其他人遠拋在車後,也不知是來不及上車,還是被分到楚家僅剩的古董別克。

 

何綺雯的雙腳跟背部緊抵著車底跟椅背,一手努力的、使勁的抱緊楚湜,另一手則不敢使力,唯恐壓得太用力會使楚湜的傷勢加重。她很想叫江司湛車開慢一點——拜託,這是山路耶——可是她不以為他會聽她的。他不但在曲折山路開快車,還一面講電話講個不停!

 「……我在一分半鐘內到,……對,馬上啟動阿爾發應變計劃。……我不接受任何藉口,沒有任何藉口!」

 一分半鐘內到?到哪裡?何綺雯納悶著。

 「……白鴿?江司湛。我七分鐘內到。她到現在還沒有醒的跡象……」

不是一分半嗎?怎麼又變成七分鐘了?白哥又是誰?阿爾發應變計劃?那是啥?

 車子又是一個大轉彎,讓何綺雯不得不連忙集中心神對付。只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何綺雯發現車子堂堂穿過荷槍士兵的崗哨,駛進一個軍營,駛向空地上一架螺旋槳正在由緩而快的轉動的直升機。

                      

 化作春泥 15

 

「你是誰呀?」楚湜有點好奇的問。

 她注視著那個立在書架前,手捧著書,眼睛則望著電視的男孩。一般而言,她是從來不會主動與陌生人打招呼,乃至用這樣不禮貌的問話作為開場白,可是,會來楚家的小孩通常不會來到書房,第一是因為書房沒有童話故事書,第二小孩子不會對滿屋子的古書、數理、原文書藉感興趣。

 她慢慢自門口走向那小男孩。

 他長得好瘦小,瘦得站到磅秤上秤,只怕沒幾斤重。林嫂總說她就是挑食,才會不長肉,他也是挑食才會那麼瘦小嗎?他的年紀看起來應該沒有比她小,可是他的身高卻矮了她幾近一個頭。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她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他的眼睛長得有一點點像七爺,都是單眼皮,但是比七爺好看。七爺的眼睛,雖然也有沉穩的氣息,但眼白有斑點,不像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而且油油發亮。

 楚湜把目光移向他手裡已經闔上的書。

 「誰帶你來的呀?」

 其實,她對誰帶他來,是誰家的孩子一點都沒興趣知道,甚至也不太有興趣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會有這些問話,是因為她總得有個起頭,而那些問話通常是個子大的人會有的開場白。

 

「在問人之前,你是不是該先講你是誰?」

 楚湜愕然。她從來沒有碰過需要自我介紹的情況,除了入學第一天應老師的要求,而那是在全班都必須那樣做的情況下。縱使錯愕,楚湜的臉上也沒有呆滯的神情,只是微微瞠了下她圓圓的大眼。

 「你來我家,你不知道我是誰?」她並沒有質問的意思,只不過是在陳述她認為他應該知道她是誰。

 

「我應該知道嗎?」

 

楚湜靜靜打量他。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總覺得他在生氣。她想了一下,「我叫楚湜。楚國的楚,三點水加一個是不是的是,意思是清澈的水。」

 他的眼睛眨了一下,接著,再眨了一下,然後,「江海,長江的江,大海的海,意思是浩瀚如海,廣為包容。」

 「你好,」她伸出右手。

 他的眼睛又眨了兩下,然後,慢慢將手裡的書換到左手,再慢慢伸出他的右手。

兩隻小手一交握,楚湜的心頭竄過一股疑惑,疑惑於對方手的粗糙,但她覺得另一個問題更重要。

 「你對他的相對論有什麼看法?」

他的目光反射性地投在他手上的書:相對論。

 「愛因斯坦認為相對於不同的慣性座標系觀察者,所觀測到真空中的光束都是相同的,但所觀察的物體的速度則是不同的。你認為呢?」這問題,她爺爺前兩天才問過她,她覺得很有意思。

 有關於物理、數學、幾何等的運算及邏輯問題,她從來沒問過學校的老師或是同學,畢竟學校教的東西跟爺爺、祖爺爺,乃至祖奶奶跟奶奶教的都不一樣。對楚湜而言,家裡是家裡,學校是學校,這兩個區域是分開,所以她從來不把它們相混。

 而今天她會問眼前這個男孩這個問題,是因為她已經看了好一會兒了。他先前是拿『多原子之結構及振動光譜』看,之後,才又拿他手上的這本書,她發現他兩本書都看得很仔細很仔細,偶爾,他會停下來,微側頭半垂著眼睫作沉思狀,這表示他對裡面的言論有用腦子在思考。

 可是,為什麼他還是只是瞪著她,不回答她?他要她告訴他名字,她都已經告訴他啦,而且她也已經寒喧過了,自然就該進入正題了,不是嗎?

 「你覺得愛因斯坦——」

 

一陣腳步聲傳來,接著林嫂出現在書房的門口。

林嫂原本是附近村子的寡婦,她的丈夫被日本徵去南亞作軍伕,一去就沒再回來。有一次祖奶奶、奶奶,還有如今已經過世的何媽一起去買菜,結果祖奶奶在路上摔了一跤,是林嫂一路將祖奶奶揹回來,自那以後,林嫂變成了楚家的一分子。林嫂剛來時就跟她媽媽剛嫁進楚家時一樣,經常因為語言的關係鬧笑話。現在雖然祖爺爺還是說他的廣東話,也雖然爺爺的國語有廣東腔,而林嫂也還是不會說廣東話,國語則帶閩南腔,但雞同鴨講的情況已經幾乎沒有了。

 「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不用我做介紹了。」林嫂開口說。

 早在走廊上林嫂便聽見楚湜柔柔細細的聲音,當時林嫂心裡還在想:總算有個七歲小孩的樣子了,會跟別的小孩子打招呼、結交了。可是當她聽到後來的那一句,她發現她慶幸得太早了。

 林嫂很早以前就覺得楚家這家人跟平常人家教養小孩的方式非常不一樣。她想大概是楚先生跟楚太太去世得早,剩下一家子全是老人,全部不知道該拿一個三歲小孩怎麼辦的關係吧,小孩子要是跟老太爺,老太爺不是對著小孩子講什麼孫子兵法、戰略要義,就是帶著小孩子一起練什麼拳、什麼腿、什麼掌的。

 而要是跟楚少將,他是會帶楚湜去散散步,走一走,但他會一面走一面跟小孩子講天文地理一大堆有的沒的;若是交給老太太,老太太會一面作畫一面教小孩子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唐詩、宋詞什麼的,端看老太太當天想到什麼;而要是交給太太,碰上太太想彈鋼琴就會教楚湜鋼琴,想吹笛子就會教笛子,想插花就教插花,想畫畫就教水彩,順便教教一些法國話或是美國話。但要是跟著她,那也不好,因為跟著她,除了打掃、洗衣服、曬衣服、燙衣服,就只能跟她學學台灣話!堂堂將軍世家的千金大小姐,說一口粗俗台灣國語,那像話嗎?

 望著那兩張明明該是天真活潑,卻是一臉的老成的小臉,林嫂的心中充滿了憐愛。楚湜雖然是孤兒,但她至少還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甚至還有一大群媽媽那邊的親戚寶貝她,但這個小男孩命實在有夠硬,親人死得一個都不剩。要不是他媽媽拼著最後一口氣,撐到了台灣,把他交給七爺,這孩子往後還不曉得要吃多少苦。

 一想到小男孩的媽媽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再想到人家多少生了孩子,這些年有孩子相依為命,她自己卻連孩子都沒有,鼻子一酸,兩泡眼淚、兩管鼻水立刻流了出來。

 「小湜,妳以後要好好對江哥哥。江哥哥跟妳一樣,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爸爸,現在又沒了媽媽,很可憐,所以妳以後要好好對他。小海,你比小湜大兩歲,是哥哥,作哥哥要疼妹妹,知道嗎?」

 楚湜轉過小臉看小男孩。原來他比她還要大兩歲,可是為什麼長得比她還要矮呢?沒爸爸也沒媽媽就可憐嗎?還是他連祖父母、曾祖父母也沒有,缺乏照顧才會長得這麼瘦小?

 

楚湜望著小男孩,小男孩深邃的眸子也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你們,你們……」林嫂拼命的想,想那一句國語是怎麼說,終於她想起來了,畢竟,連續劇還是沒有白看!「你們要相親相愛,知道嗎?」林嫂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得驚天動地。

 

楚湜知道林嫂非常脆弱,看電視的連續劇都會看到掉眼淚。她聽說過林嫂十三、四歲就出嫁,但才結婚沒幾天,丈夫就去當兵,夫家嫌林嫂斷掌剋死了丈夫,很多年前就把她趕出來,而娘家也不收容她,她只好靠採藥草賣給中藥店,以及做些粗活營生。林嫂自己也常說楚家就是她的家,楚家的人就是她的親人。現在家裡又沒死人,林嫂為什麼哭得像那些送葬的孝女白瓊一樣?楚湜百思不得其解。

 「阿嬤,妳怎麼了?」楚湜開口問。林嫂是楚湜的祖父母、曾祖父母在叫的,而他們要楚湜依台灣的習俗稱呼林嫂阿嬤。

 

在前廳談事情的人們聞聲紛紛快步趕了過來。

 一陣混亂後,楚湜再也沒有機會追問她想問江海的問題。

 而這就是江海到楚家第一天發生的事,也是楚湜跟江海第一次見面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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