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來敲門的時候~
北投的春天是可愛的,無論是大屯山,還是陽明山,無論是山上,還是山下,送入眼簾的,皆是嫩嫩的綠、嫩嫩的粉、嫩嫩的白,尤其是銀光巷這一帶。那種嫩哪,嫩得可以教即使最堅硬的心也都變為柔軟。
所以一開始,方欣無法理解為什麼她的阿姨說不敢對人說她住北投,不敢對人說她是在北投一家知名溫泉飯店工作。而當她的阿姨告訴她原因,當她注視她阿姨那張雖然已經四十歲,卻沒有絲毫皺紋,看上去只像三十出頭,而且氣質出眾的面龐,她理解了。她猜想,如果李師師、蘇小小有畫像流傳下來,肯定也不過如此。
轉了個彎,拐入幽雅路。
這一帶也很有特色;狹窄的坡道,兩側沒隔幾戶人家就夾雜了一、兩間有溫泉泡湯設施的民宿。一幢幢日本時代的建築,低低的圍牆,日本味的小巧庭園,古樸的路燈,古意的店家招牌,在微微嗆鼻的硫磺味中,參雜著陣陣槴子花香薰人欲醉。
北投屬於溫泉區的這一帶真的很有意思,幽靜跟熱鬧只隔了短短數百公尺的距離。早幾年,幽靜跟熱鬧的時間差,可能有半年至八個月之久,但現在,幾乎只有四天的差距,連夏天也不例外。
近幾年北投的溫泉業者不僅花下鉅資挹注在他們的硬體設施上,也投下他們的心思為他們的週遭環境作了一些妝扮。尤其是新北投的這一帶,方欣在這裡居住的兩年間,便為它的改變驚嘆不已。而如果拿她小阿姨所保存的那些數十年照片來對照看,連李清照那句名詞:「『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得改寫。
跟警衛打了招呼,刷了卡,方欣穿過走道,來到更衣室。她特地提早二十分鐘到,因為她還是無法很坦然在其他女同事面前脫到只剩內衣然後換上制服。
換好制服,她對鏡綰起齊肩的褐髮。是的,她的頭髮不是黑色,而是帶著一些些咖啡金。幾乎沒有人認為那是她的本色,都以為她的頭髮是挑染的。她的眼珠也是偏褐色。她的膚色跟五官輪廓在在也都令人猜測她是個混血兒。方欣曾問過她家族血統裡有沒有外國血統,但父系這邊追查到最早的紀錄,也只有到一百年前,再往前只聽說是跟鄭成功來台,先是在台南落腳,之後遷苗栗的卓蘭,母系那邊則是往東部遷徙,後來在花蓮定居。
據說一百多年前的那個女祖先人稱小腳媽,因為相命仙說她命硬會剋夫,所以她終身沒有結婚,但是跟家裡的長工生了一群的孩子……
研究家族史是有趣的。它讓妳知道妳的祖先都有過什麼樣的人,那樣,如果妳的親人中有一些特立獨行的行為,妳就不會太訝異,反而會覺得理當如此。所以方欣知道她有作木匠、務農的男祖先;知道有讀過書、會彈琴吟詩作對,但沒有結婚的裹小腳女祖先;知道她有客家、河洛的血統,可能還摻有原住民的血統。至於有沒有外國血統,則不可考。
綰好頭髮,扣好有著黑緞帶蝴蝶結的髮網頭飾,拿出脣膏,輕塗了一圈。
基本上,她不喜歡塗脣膏,因為喝水跟吃東西都會留下印子,但是很多人都說老闆很在意女孩子有沒有塗口紅。據說老闆曾在主管會議上要求所有女性職員,不管是營業單位的前檯人員還是行政管理部門的內勤人員,都要塗口紅,她認為沒有塗口紅的女孩子看起來很沒精神,會有損公司的專業形象。
是的,這間溫泉會館的老闆是女的。不僅老闆是,理級以上的主管,除了業務部,全部都是女性。一般人總認為懂女人、能賺得到女人的錢的人,都是男人,放眼服裝界、髮型設計師、化妝設計師、瘦身中心、整形診所……主其事者無不都是男人。可是這間去年才開門營業的新溫泉會館,男人在高階主管中倒成了奇葩。客房部、餐飲部、SPA養生部、總務部、財務部,連總經理也不例外,通通是女性,只有在副理級跟董事會中才看得到男人的蹤影。
方欣的小阿姨錢如月便是客房部的經理。去年方欣因為她小阿姨的關係,進入這家會館打工,今年則成為建教合作案的一員。去年,她在餐飲部打工,今年則是在房務擔任房務員。去年,公司尚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能任用有親屬關係的人。後來,據說是有一個重要職位因為一直找不到適當的人選,而有位董事推薦了自己的一個親戚進來,於是這條規定變成有親屬關係的員工不能在同一單位,到了今年已經不了了之,由不成文變成了空氣。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當規矩一旦破壞,為了杜絕悠悠之口,不是毁屍滅跡就是另立條例規避。
先是響起敲門聲,然後更衣室的門被打開。
「早。」
「早。」
其實時間已經九點五十分,但大家碰了面還是習慣道聲早。
女生更衣室開始熱鬧起來,只有一道薄牆之隔的男生更衣室也是。
方欣拿起裝了脣膏、更衣櫃鑰匙、小錢包的小化妝包包,向其他同事頷首為禮後歩出女生更衣室。在走道上,遇見負責辦公室區、員工餐廳區跟休憩區清潔工作的同事,互相含笑打招呼後,方欣搭乘員工電梯來到位於中間樓層的房務辦公室。
方欣兩個月前的職稱是房務員,但這個月起是辦事員。她的直屬上司是主任,再上面是房務副理,然後才是客房部經理。所謂的辦事員,基本工作內容是協助行政庶務、制服的發放、整理、物品的收發與盤點,此外,就是隨時作人力上的支援。溫泉會館的營業項目不像觀光飯店那麼單純,只有客房跟餐飲,它多了大眾浴池跟個人湯屋,以及SPA按摩。所以當她必須作人力上的支援時,也包括到湯屋支援。換句話,她是個萬能打雜員。
雖是萬能的打雜,但卻沒有相稱的薪資,因為她不是一個有資歷的萬能打雜。在公司的眼裡,她頂多只是個還算好用、有潛力的儲備人員。所以,除非自己走人,否則她將繼續受上級的敦促與磨練。
而所謂的上級,不是別人,正是她小阿姨。
辦公室內空無一人。這個時間值班的房務員有的已在清理已辦check-out的房間,有的在清潔樓梯間、廳堂跟走道,至於負責湯屋清潔的人員正在大眾湯池做一星期一次的浴池刷洗。
打開交班紀錄簿,先瀏覽了一下,接著看放在她桌上的交辦公文。
電話鈴聲跟在敞開辦公室門的禮貌輕敲同時響起。
方欣伸手去拿話筒的同時,臉已開始發熱,等到抬起的眼眸證實了第六感的預測,紅暈更是不肯聽話,完全罩滿了她整張小臉。
「房務,方欣,您好。」幸好她的嘴還能自動運作,不但聲音清晰,舌頭甚至沒有打結。
辦公室門口站著一手仍維持敲門狀,一手的手臂上掛著幾件廚師衣褲的白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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